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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倚亭阑忆父亲(三)
2022.07.18 52:10
——写在父亲诞辰百年的离殇之语
 
□乔勇  乔伟


父亲乔春元、母亲王淑英合影。
 
图片中的场院是当年乔家分家时祖父分得的一处住房,父母结婚时就居住在这里。
 
河北景县南申庄乔姓一族集中居住的一条村巷,图片中男子是父亲本家侄子。
 
 
2003年夏,笔者陪同父亲乔春元前往齐齐哈尔寻找儿时的记忆,这座欧式教堂当年距离祖父和父亲居住的地方很近。
 
2004年夏,父亲挚友郁长江(左)携众子女从湖南郴州来到扎赉诺尔祭祖,期间与父亲(右)见面并畅叙。
 
 
祖父携父亲回到扎赉诺尔后,在大爷爷的帮助下在扎赉诺尔八乍市街区开了一间小磨坊,但因经营不善,时间不久就关张了。于是祖父只好去矿上干零活儿,后来经人帮助祖父在矿上开始做铁道木匠,生活从此相对安定下来。此时,父亲早已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但因家境拮据拿不出学费,不得不一拖再拖,最后还是在大爷爷的资助下父亲才终于有机会步入学堂。父亲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在校就读期间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1938年,父亲毕业于扎赉诺尔国民优级学校(高小),又以优异成绩考取了海拉尔伪满洲国国高(相当于现在高级中学)。能够继续上学是父亲翘首跂踵的事情,但父亲深知祖父挣钱养家的不易,于是他放弃了上高中的机会。若干年后,父亲回忆这段往事时仍为当年没能去读国高而深感遗憾。
1939年,父亲17岁,祖父托人在煤矿的劳务系给父亲找了个临时工作。煤矿的劳务系是日本人管理矿工的部门,中国人在这里干活遭受日本人打骂是家常便饭,父亲在这里真切地感受到了侵略者的暴虐和亡国奴的屈辱。父亲在这里干了不长时间就被派到海拉尔青年训练所受训,当时谁都不敢不去,但没想到凡是被派受训的青年之后在伪满洲国征兵时均为征集对象。1940年,为了躲避伪满征兵,祖父拜托我五爷爷帮父亲在老家寻了一门亲事,父亲不得不根据祖父的意愿回河北老家完婚。父亲与母亲在毫不相识的情况下匆匆完婚,婚后的一段时间父母暂居于我五爷爷家里。此时的父亲处于两难境地,留在老家生活不会也不愿种地,更无法适应农村的生活;想在周边的城市如衡水、德州等地找工作,又怕因东北口音被怀疑是抗日分子,返回扎赉诺尔又怕被掳去当兵,就这样,父亲婚后在老家南申庄待了将近两年时间。1941年秋,父亲突然接到祖父的来信,大意是父亲回老家完婚是由煤矿劳务系的日本人给作的担保,如果父亲不回扎赉诺尔祖父就会遭受牢狱之灾。父亲只好将母亲一人留在老家,自己返回了扎赉诺尔。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未料到,这一别竟然长达11年之久。
1942年3月,父亲和其他新兵坐闷罐车来到吉林省的洮南进行新兵训练。伪满洲国的军队不仅腐败不堪,而且军阀习气极其严重,新兵受训期间皆惨遭非人的折磨,结果父亲入营后仅半年就生了一场重病,最后不得不被送到齐齐哈尔陆军病院去住院治疗。出院后,父亲幸得所在连队一同乡事务长同情,被安排去了通信班,学习鸽通信业务,生存环境才有所改善。父亲曾悲恸地说,他被征兵带走时,恰逢祖父回河北老家探亲,临行前没能与祖父见上一面。在服役期间,父亲突然接到家中亲友发来的加急电报,告知祖父病重,希望他能回家见祖父临终一面,但通信班不准假。父亲最后等来的是同窗好友郁长江送来的噩耗,父亲当时泣不成声,因为有郁长江带来的祖父病亡的证明书,父亲才获准返回扎赉诺尔料理后事。当父亲回到扎赉诺尔家中时,所能见到的唯有停放在柴院内的灵柩。父亲被强征当兵已自觉是人生一大哀痛,然最哀痛的却是自己未能在老人病榻前尽孝道,见最后一面。晚年父亲曾多次回忆说:“你们的祖父身材魁梧、仪表堂堂、性格开朗、为人仗义,有‘冻死迎风站,穷死不做贼’的侠骨之风,他所结交过的工友凡提及祖父者无不折服。但你们祖父生不逢时,一生含辛茹苦、颠沛流离、命运多舛,遍尝人间之苦楚,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父亲每每忆及无不肝肠寸断。
光复后,郁长江叔叔响应八路军工作队的号召随大军南下,留在湖南省政府担任要职,后因所谓的历史问题遭受了不公正的对待。文革结束后两位故友终得泪面相逢,其后鸿雁传书百余封。期间,郁长江叔叔曾携子回归故里祭祖认宗,父亲也曾携儿媳和孙儿不远万里去湖南郴州拜会老友。笔者去湖南娄底矿务局考察期间,也曾代家父专门赴郴州去看望郁叔叔全家。如今两位老人都已先后故去,唯在九泉之下畅叙友情。父亲生前将郁叔叔所寄信笺皆珍存在一个很大的将军罐瓷瓶中,视为至宝。
1945年3月,父亲终于摆脱了伪满洲国军队的桎梏回到久别的扎赉诺尔。但回到扎赉诺尔后的父亲处境却是非常窘绌的。首先是祖父故去后,在扎赉诺尔这个地方父亲再无一个亲人;其次是祖父生前欠有一些债务,加上料理祖父后事的过程中有一些开销,无奈最后只能将房子等一应物品变卖还债,故父亲此次回到扎赉诺尔没有了栖身之所;再次,父亲回到扎赉诺尔后不仅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更重要的是还没有生活来源。在父亲最茫然的时候又是老同学郁长江伸出援手,将父亲接到南菜园子他家暂住。郁长江叔叔与父亲是扎赉诺尔公立国民学校(初小)的同班同学,也是最知心的朋友,虽然郁叔叔一家人对父亲很好,但在别人家常住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于是父亲到处打听,终于在南菜园子一个叫朱福章的表叔那里租得一间小屋,实际上小屋不是表叔朱福章所有,表叔朱福章是二房东。表叔朱福章是祖母娘家的亲戚,是慕名来到扎赉诺尔下井挖煤的,没有家眷独身一人。父亲说表叔为人忠厚可亲,两人相处得很好。
父亲谈及那段往事时总是百感交集地对我们说:“在我一生中最窘迫的时候,是我的同窗好友郁长江最先向我伸出援手,什么叫生死之交?这就是。我与长江老弟既没换过贴,也没盟过誓,仅是同班同学,是同学中最谈得来的好朋友,但我们之间的友谊并不亚于‘桃园刘关张’的结义之情,我们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在父亲彷徨无措之际,同窗好友李金榜也向父亲伸出援手,这次对父亲的一生来说具有里程碑意义。当时扎赉诺尔正处于日伪统治末期,按日伪当局的规定,每年都要对在校学生和入学新生进行一次军训。父亲的同窗好友李金榜在扎赉诺尔公立国民学校任教,当他得知学校需要临时聘用一位能教授体育课并能对学生进行军训的老师的消息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在家无事可做的父亲。在李金榜看来,父亲上学时就是他们班上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属于同期学生中的佼佼者,加之父亲体魄健硕,又当过兵,担任这方面的代课老师当是不二人选。于是李金榜就向当时的校长周世恩先生介绍了父亲的情况,当周世恩校长听说父亲早年曾在扎赉诺尔公立国民学校就读,而且又当过兵,恰好符合学校聘用的条件时,就果断聘请了父亲做临时代课教师。就这样,同学和老校长给了父亲一个不可多得的机缘,让父亲在最无助的时候到当时扎赉诺尔唯一的一所小学校去做了临时代课教师。父亲深知,没有老同学的帮助就没有机会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没有老校长周世恩先生的赏识也就无缘走进扎赉诺尔公立国民学校,对此他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当时,在扎赉诺尔能谋到一个代课老师的工作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因为扎赉诺尔地区就这么一所小学校,而且全校教职工加起来也就十多个人。在日伪统治时期,日本宪兵队和警察局为了掩盖其血腥、残暴的一面,对学校的管制相对温和一些,另外,当时学校的薪酬水平比在矿上干活要高得多,最重要的是父亲有了这份工作就有了继续生活下去的物质基础。父亲那时的想法很简单,先安顿下来,然后再找机会回河北老家与家人团聚。但父亲没想到的是,一个偶然的谋生机会不仅让父亲终生与教育事业结缘,而且还将毕生献给了扎赉诺尔。
1945年8月,苏联对日宣战,苏联红军进入扎赉诺尔,日本人仓皇溃逃,被日本人残酷统治了十几年的老百姓终于见到了胜利的曙光。其中一些胆大的人们率先冲进日本配给所、日本兵营搬走剩下的粮食、家具等,也有人冲进学校哄抢和破坏,致使学校处于混乱和停课状态。面对眼前的一番乱象,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样子,此时的父亲再次萌生了离开扎赉诺尔回河北老家的想法。一番打听后方知当时东北境内和关内一带局势不稳定,交通尚处于中断状态,故而没有走成。在东北民主联军尚未进入扎赉诺尔之前,时任校长周世恩先生出于对学生的关爱,逐一将离开学校的老师们都找了回来,劝导大家做学校复课的准备工作。虽然大家都回到了学校,但个个没精打采。周世恩校长再三地说服大家:“虽然我们现在教学环境不好,缺少教学经费,能给大家的薪水也不太高,但大家一定要往远看,咱们的学校一定能恢复正常的教学秩序。”凭借着周世恩校长的威望和耐心的说服,大家在没有教材、校舍简陋、收入降低的情况下终于坚持了下来。在这个过程中,父亲由临时代课老师转为正式聘任的教师,由一名临时代课教员成长为学校的骨干力量,并从最初的只教授体育课开始向多方面教学发展。父亲多次对我们说过,周世恩校长亦是他一生中最敬重的人之一。周先生不仅是一位弘毅宽厚、平易待人的教育界前辈,而且还是一位热爱教育事业、富有远见卓识的教育家。
 
 
□本版图片由乔勇、乔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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