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雷

上世纪70年代,满洲里市第二医院同事们合影。前排左三为母亲姚淑琴。

上世纪70年代,父亲陈万金与母亲姚淑琴在家中庭院合影。

上世纪70年代,父亲陈万金与母亲姚淑琴在北京天安门广场合影。

上世纪80年代,母亲姚淑琴与朋友合影。

上世纪80年代,父亲陈万金与母亲姚淑琴在大连合影。
1969年后,文化大革命愈演愈烈,我们这个偏远的边境小镇也未能幸免。在“清队”扩大化、深挖新“内人党”运动中,无辜的干部和群众因所谓“罪行”遭到审查、批斗、游街,甚至有的被逮捕或被关押在“群专”(群众专政)指挥部里,制造了内蒙古最大的、震惊举国的特大冤案。1969年2月,对于我们家来说绝对是一个最暗淡的时刻,首先是2月6日正在上班的父亲在单位被隔离审查,遭到长达14天的批斗,而后被打成“内人党”关进了看守所。紧接着2月24日母亲也被单位隔离审查,3月8日下午,区革委会在矿区电影院召开批斗大会,“群专”工宣队人员把母亲五花大绑地从单位押到会场,直接恶狠狠地将她扔到台上,在台上强迫她一次又一次地低头下跪,叫她承认自己是“内人党”,问她谁是介绍人,让她认罪。母亲不认罪并和他们争辩,他们就拿来一块布不怀好意地堵住了她的嘴,不让她说话,一直批斗长达四个小时到会议结束,她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罪,并怀疑是“内人党”,然后用铁丝在她脖子上挂了一个大大的白纸牌子,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几个血色的字。这时的母亲早已站不起来,也无法说出话来,痛苦地蜷缩在台上,他们就硬是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出去扔到冰冷的解放汽车上,直接把她押送到矿区“群专”指挥部。在“群专”指挥部里,母亲遭受到惨无人道的酷刑,她被打得遍体鳞伤,几次都昏迷过去。这样的非人折磨长达三个多月时间,母亲以她超越常人的毅力忍受着、坚持着,一定要活下去是她唯一的信念。
父母被抓后,家里只剩下可怜的四个孩子,我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每天都处于惊恐不安之中,三个多月里,我们几个孩子在仅仅14岁的大姐看护下,心惊胆战地熬着、等着、盼着。在这最无助的时刻,我们的大姐用她小小的身躯担起了家庭重任,她真的像大人似的早起晚睡,洗衣做饭,照顾着我们,守护着家,盼望着父母早日回家。后来,当时受到“内人党”运动牵连的叔叔从黑山头部队被迫提前转业来到我们家,我们总算是有了大人的照顾。父母被抓如同天塌了下来,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在父母被迫与我们分开的三个多月里,感觉天都是灰蒙蒙的,空气都是苦涩的,稚嫩的我们只能相互依偎着,战战兢兢地活着,每天都在巨大的恐惧中度过。
这期间的一天,一位“群专”里的张姓工宣队干部来家里通知,说可以去见母亲了,我便跟随大姐一起去“群专”大院探视母亲。所谓的“群专”大院是原来的服务公司,在原中央大街西头南侧,老北方照像馆的后面,文革运动开始后这里便成了“群专”大院。这个大院实际上距离我家并不远,不到500米,即使这么近的距离我们母子也难以相见。我和大姐在张姓工宣队干部引领下来到“群专”的一间屋子,一会儿功夫,一个人把颤颤巍巍的母亲带到我们面前。母亲穿着自己的那身紫红色上衣,蓝色裤子,一双布鞋,脖子上用麻绳挂着一个编号XXXX的白色牌子格外刺眼。母亲瘦了,一脸憔悴,多日不见的母亲竟然长出了白发。母亲看到我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突然间上前紧紧地把我和姐姐拥在怀里,亲吻抚摸着我的头、脸颊,她的手是那么的温柔却又那么的冰凉。我抬头看见她呆滞的目光里闪着泪花,但并没有掉落下来。平日里爱笑的母亲被折磨得好像是变了一个人,惊恐、不安、陌生,可见在这非人的环境里面她是怎样熬过日日夜夜的。母亲一直在重复一句话:“不哭!不哭!”我们俩哭着喊妈妈,撕心裂肺,哪个孩儿受得了,哪个孩儿不想娘。“关在里面的这些日子,每天都在牵挂着你们,在不受审讯的时候,我经常望着窗外,那一刻最幸福,因为窗外就是家的方向!”她这样说着。实际上,那个窗向南,家在西。她叮嘱道:“我在这里挺好的,过几天就会出去了,孩子们别乱跑,把自己照顾好。”在我们心里,只要有妈妈在,我们什么都不怕!过了一会儿,母亲悄悄地告诉我们,那个工宣队的张叔叔是个好人,他对关押的人都很好,只有他从不歧视和打骂这里的人。打那儿之后,虽然我们见不到母亲,但母亲在里面的情况都是由张叔叔告诉我们,我们也可以把一些药品、字条和糖果夹在衣物中,通过张叔叔带给母亲。在那段恐怖的日子里,多么庆幸能够有这样的一种方式与母亲联系,每一天我们都在盼望着能有母亲的消息传出来。
从此,我们家和张叔叔家成为了好朋友。 母亲被释放后,我们两家保持着密切联系,母亲经常做一些好吃的请张叔叔一家人来家里做客。多少年以后,每当谈起这段痛苦经历时,母亲总是感慨万千,她不讲被关押时遭受折磨的痛苦经历,却经常念叨:“你们张叔叔是咱们家的恩人啊!”
1969年6月,父母先后被释放,他们终于重见了光明!本来父母回来一家人又团聚在一起了,可喜可贺,可是大家真是高兴不起来。看到父亲遍体鳞伤,脖子上还缠着渗血的绷带;母亲目光呆滞,面无血色,我的心在剧烈颤抖。
1975年,组织上考虑母亲的实际情况,照顾她的身体状况,安排她到满洲里市第二人民医院工作。她非常感谢组织上和单位领导对她的理解、关心和照顾,也十分珍惜这次工作机会,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她积极地调整自己的状态,忍受着病痛给她带来的烦恼和折磨,每天坚持上班,默默地工作,并且从来不给单位添麻烦。当母亲下班回到家里,依然像往常一样精心地照顾老人和孩子,每天照样还是那样忙碌着。家人们劝她多注意休息,可她并不在意,还经常说:“当时没有死在里面,是党挽救了我,等于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要好好地活着,多做一些事情。”
父母的这次悲惨遭遇给他们的精神和肉体上造成了巨大伤害,组织上及时安排他们于1977年到北京、天津等地进行治疗和康复,母亲在家修养一年。
1978年,父母先后获得了平反,我们高兴极了,一家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可是那段悲惨经历给我父母造成了无法抚平的身体和精神上的创伤,父亲被打成耳聋、严重的风湿、颈部血管瘤、风湿性心脏病、脊柱严重变形、神经性皮炎等。母亲患上了间歇性精神障碍、腰椎增生、神经官能症、心脏病、慢性肾盂肾炎等。平时母亲还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可有时就会出现惊恐不安,甚至身体发抖,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当这场浩劫结束后,我们控诉打人凶手当年殴打、迫害父母的恶劣行径时,母亲却心平气和地跟我们讲:“都已经过去了,当年他们也是年轻不懂事才干了错事。”母亲的宽容和善良令人动容。
凡事母亲都为他人着想,总是想着为别人做一些事,很少想为自己做些什么。当家里的生活条件好一些的时候,母亲不顾自己疾病缠身,依然和父亲商量把他们的老人从农村老家接到城里,一是能与老人团聚,二是想让老人过得好一些。那个年代办这样的事谈何容易,首先是交通不便,只有一趟火车,上下火车就两头难,而且我们这里还是边境地区,没有边民证的人是无法进入城里的。再有,老人们从来就没出过远门,需要有人接送才行,家里还要解决好他们的食宿问题等。即使这样困难重重,也没能打消父母要接老人们过来的念头。通过努力,如父母所愿分别把我的爷爷、姥姥从农村接到我们家。随后,我的很多亲戚也从农村举家迁来,一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生活也一天天好起来。
我亲爱的母亲,在家里是我们的好妈妈、父亲的好妻子,在单位里是好阿姨、好大姐,在朋友眼中是实实在在的贴心人。她在工作岗位上任劳任怨、勤奋工作,自1957年参加工作到1979年退休,她先后获得单位五次表彰和奖励,得到大家的普遍赞许。她用一生精力撑起我们这个家,含辛茹苦养育了我们四个孩子。她经常引用毛主席讲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句话要求和鼓励我们,我们也脚踏实地刻苦学习,努力工作,在组织的培养教育下,都在各自岗位上有所作为,分别成为机关干部、医护人员、大校军旅作家、央企高管,母亲为我们的成长、进步和取得的成绩感到欣慰、光荣和骄傲。记得1985年,在部队的哥哥第一次荣立二等功受到嘉奖,民政部门组织人员敲锣打鼓送喜报到家时,我们看到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她不停地为送喜报的同志们递烟敬茶。哥哥的作品获得国家“五个一”工程奖的那一年,母亲已经卧病在床。当她头脑清醒的时候得知喜讯后,人一下子精神起来,让我们赶紧把她扶起来坐在床沿上,用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捧着奖状,顿时老泪纵横。
每一个人心里面都会有一支难忘的歌,一个深深的情怀,一个长长的思念。大草原如此美丽宽广,克鲁伦河绵绵流淌,母亲的恩情比山高比水长。在未来的征程上,我们将继续自强不息、奋发有为,让生活变得更加美好,去告慰天堂的母亲!
随着祖国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人们的生活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建成小康社会就在眼前。正如母亲所愿:家庭枝繁叶茂,不断壮大,幸福吉祥。
丁香花盛开的时候,万物复苏,我对母亲的爱珍藏在心头;奔腾不息的河流浩瀚无垠,承载着无尽的倾诉。给我千百个理由,何以割舍,草原上永远留下了母亲的温柔。追忆中亲爱的母亲依然那样美丽、慈祥,宛如丁香花,生来坚强,倩丽幽香。
(完)
作者简介:
陈雷,又名陈满生,1960年1月出生于满洲里。1967年9月入扎赉诺尔区红卫小学(原解放街小学)读书,1972年9月入满洲里市第二中学读书,1977年9月下乡于扎赉诺尔发电厂知青农场,1979年9月考入扎兰屯师范学校,1981年8月到灵泉发电厂参加工作,2006年9月调入国华投资呼伦贝尔分公司,2020年1月退休。
□本版图片由陈雷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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