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知青落户扎赉诺尔纪实

□张燕锋

 

 

原灵泉煤矿三斜井煤台

 

 

原灵泉煤矿职工宿舍

 

 

原灵泉煤矿职工俱乐部

 

升井后，已近午夜，也就喘口大气的功夫，那被汗水浸透了的身体经风一吹透心凉，大伙儿紧忙脱下那身工装直奔澡堂子。等到采煤队的工人进来时，堂子里的水已经差不多跟墨一个颜色了，但谁还顾及这些，泡在堂子里，嘴里再叼上根烟就算享受了。此时，长山蜷缩在众人堆里，一边忍着那股异味儿搓洗身体，一边看着周围一个个蓬头垢面的，活脱脱像鬼，眼里忍不住淌下两行热泪，顺势把头低下，无声地哭泣……

洗完澡，长山跟大伙儿沿着漆黑的夜路返回，到食堂好歹对付一口填填肚子，随后回宿舍倒头扎在铺上呼呼睡去，直到第二天临近中午，外面大喇叭里播放的声调变得越来越高，又弄出跟打了鸡血一样的动静后才醒。

长山从铺上爬起来，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拖着酸痛的身体去食堂，几个知青吃饭时一商量，随后直奔矿劳资科。但得到的答复令人失望，户籍和粮食关系早就迁来了，情况跟当初离开天津一样。

晚上夜班，到掌子面接班就赶上回撤，干这活儿光凭力气不行，必须得手急眼快，因为采空区里木头支柱一撤，顶板可能随时会垮落，险情出现只是瞬间的事，根本不是人能掌控的，谁都无法确保万无一失。这时候都不敢掉以轻心，稍有不慎就会出现死伤。若有木支柱被垮落的原煤埋住了，还必须得想尽办法收回来。一根木头百十多斤，作业空间又狭窄，遇到这种情况就更费劲了。干回撤的活儿，众人不仅竭尽全力，精神也高度紧张，顶上没了支护，那噼里啪啦坍塌的声音听起来瘆得慌。

等回撤完，工时已经过半了，再响过一炮，出出煤、支几架棚子就差不多到点了。正是又累又乏心里急切地盼着下班的时候，上边又来令了——加班延点创高产。

那时候，当矿工成天就是这样，今天上头班、明天上二班、后天再上夜班，每月只有四个休息日，周而复始，感觉整个人就跟车轱辘似的连着转，根本停不下来。平日里，长山他们几个除了在宿舍倒头大睡、食堂吃饭外，上下班途中再耗去一个多小时，工作之余的时间所剩无几，更何况人的精力有限，天天都干那么重的体力活儿，累得腰酸背痛、神疲乏力，哪还有力气再去做别的事。刚报名那会儿还寻思来到这里工作可以利用休息时间打打篮球、游游泳，但眼前的现实告诉他，那就是一个凭空想象、不切实际的梦。

长山他们整日里在这种超出常人想象，多数人更无从体会的“脏、险、累”环境中熬着、撑着、忍受着，精气神好似被一把无形的枷锁桎梏着，缺少生机和活力，所以总感觉度日如年，每天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下班、盼着休息，以便让疲惫的身心和紧绷的神经得到放松。现在回想起草原上的生活，长山感觉曾经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因为那里可以任你纵情放歌，不受约束，草原上的生活虽然闭塞、落后，但却闲散自在，可惜的是那一切已成往事，想回也回不去了。

在离开草原一年之后，那种思念的情结愈发强烈，因为那些过往被深深印刻在长山的脑海里，像一部百看不厌的老电影一次次在梦中上映，让他忍不住回味。于是长山请了一周假，借了一辆自行车，翻山越岭百十余公里回了趟西队，去看望那里的父老乡亲和剩下的两个天津知青，他们仍留在那里苦苦等待着回城的机会。

长山平时没时间，只有赶上休息日才有心思四处转一转。当时的灵泉除了矿井就是大片的民房和几家国营的小商铺，抬脚能去的地方只有俱乐部和泉子。那个年代缺少业余文化生活，能听上电匣子、偶尔看场电影就高兴得不行了。所以每到放电影的时候，还没等开始售票，人群就早早聚拢在窗口周围了。那时候家家户户连老带少的人口也多，能挤出闲钱看场电影不容易，尽管人们都穿着普通，甚至个别还邋里邋遢的，但兴奋和喜悦却洋溢在众人脸上。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闲扯那会儿，不仅耳朵里听着，还不时用眼睛瞄一瞄，只要那扇售票的小窗户一开，人群就一下挤上去了。这边买票，那边就进场，本就拥挤的人群就更显得乱哄哄。

长山对灵泉矿职工俱乐部有深刻印象倒不是因为经常去，而是这个文娱活动场所建得很有特色，外观上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既醒目又漂亮，再仔细观察会发现有一些中西方文化艺术元素蕴含在其中。例如该建筑的前门脸最上端呈半圆弧形状，至两侧边角处很自然地过度出两朵浪花，将“灵泉”寓意其中，浑然天成、古朴自然，巧妙的搭配彰显其匠心独具。半圆弧形下面的墙壁用粗糙的砂砾石做衬底，中间以相互交叉的两把黑色斧头作为标志，灵泉和煤矿四个字呈下斜角度分列两边。再往下是“职工俱乐部”字样，左右和下面的几个字衬托着斧头标志，显得既庄重又大气，处在整个建筑前门脸最显著的位置上，以体现这里的煤矿和矿工队伍。更令人赞叹的是——在二楼与门脸前庭两侧的结合处，设计者以电影胶片齿孔的图案作为装饰，其用意显然是想表达一种“文化符号”。

在整个前门脸的浮雕刻画中，边缘全都是以天蓝色调来装饰的，把浅黄衬在其中，站在远处眺望时，界线分明、层次感强，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这种建筑构思和造形设计太独特了，当时寻遍整个呼伦贝尔也是绝无仅有的。另外，该俱乐部北侧还建有一面酷似中国古民居照壁墙形状的海报橱窗栏，这在那个黑板上图写或满墙贴画的落后年代更是难能可贵的了。绿叶配红花，两者相得益彰、相映成趣，同时也为主体建筑增色不少。

俱乐部正门为四扇可里外开合的弹簧门，前厅两侧有楼梯通往二楼，二楼的观众席是仿欧式剧场设计而建成的露台，从一楼演播厅上方左右两侧一直延伸到舞台边幕，这样的格局布置也许是借鉴了原苏联大剧院的设计理念，带有明显的模仿痕迹，从中也体现出设计者受俄罗斯文化影响之深。

据了解，灵泉矿职工俱乐部建于1959年，那时正值国内三年困难时期，从资金到砖瓦、水泥、钢筋等建筑材料匮乏，而扎赉诺尔域内多丘陵，开山采石不是问题，反复权衡下，筹备者遂决定整个墙体用石材垒砌。能把一栋石头垒砌的建筑物设计成如此模样，可见该设计者所掌握的学识和具备的功底了。

作为职工俱乐部，当时这里除了放电影，还经常开展活动或举办会议，该企业或地方所有的大型活动基本上都在这里进行。

当地的名字之所以叫灵泉，就是源于一眼泉水，一处自然景观。它的西北两侧依托群山，东南两边较平坦，水池呈不规则形状分布，泉水从池底细沙中涌出，清澈甘冽，一年四季长流不断，是满市域内不可多得的珍贵矿泉。盛夏时节，四周生长的青杨和垂柳被风一吹沙沙作响，一丛丛的马兰花盛开在泉边的草地上，四周的泥土由于常年被水浸泡着，成了宝贵的湿地，湿地面积虽不大，但却是多种昆虫和鸟类栖息的家园，更是人们释放心情、排解郁闷的绝佳去处。 

满洲里和扎赉诺尔之前也属草原地区，灵泉在蒙文史籍中被称为“阿尔山布拉格”，意为“圣水泉”，所以对于陈巴尔虎和巴尔虎蒙古族牧民来说，灵泉是非常神圣的，他们对灵泉怀有深厚的感情。每逢盛夏，周边地区的蒙古族老乡就会扶老携幼骑着马、赶着车来到此地避暑消夏。每天清晨，他们徒步来到泉边饮水、洗脸和沐浴。沐浴时，很多老人会把湿地里细腻的泥土涂抹在脸和身体上，然后盘坐着一直等到阳光把身上的这些泥土晒干，再用泉水冲洗，他们认为这样能祛病强身、强健体魄。当时，汉族居民看到这种独特的沐浴方式很好奇，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回过头来看，还是非常有科学道理的。

蒙古族的环保意识非常强，他们从不破坏水源和草地，砍柴留半堆，从不砍净挖绝，这种意识直到今天也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因为这才是遵循自然规律，实现可持续发展的正道。

长山曾跟别人结伴去呼伦湖打过鱼，通过亲眼所见才知道呼伦湖果然真的像海一样辽阔壮美，而且鱼的种类繁多，特别是盛产的鲤鱼不仅味道鲜美，而且个头大的竟有一米多长。他还听人提起过达兰鄂罗木河，据说该处不仅是扎赉诺尔上古文明的摇篮，而且那条河及两岸的景致更美，当地人口口相传的“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指的就是那里。可惜的是，长山来得太晚了，因为开矿使河流改道，那条河美丽的景致已被岁月的风尘覆盖，湮没在人们的记忆里。

从初来乍到，到慢慢熟悉和适应，既然已别无选择，就只能负重前行。自1972年入矿，长山一直在井下从事相关工作，先是当采煤工，后期又干过通风瓦检工作，直到1998年因工伤退休。20多年里，他在此娶妻生子，过着节衣缩食的普通人生活，在凭工资养家糊口的岁月中慢慢地变老了。

当初来煤矿就是为有个正式工作，靠着工资养家和终老。现在形势变了，人们的眼界、愿望和需求也日渐提高。长山虽一直在此并打算终老，但周围的人却大多不这样想。树挪死，人挪活。随着改革开放进程不断深入，全国各地经济发展日新月异，比这里繁荣富裕、生活条件好、工资待遇高、就业机会多且宜居的地方比比皆是。这方面，在与他同来的知青里就反映得很明显，那种念头始终存在于这个群体里，七十年代陆陆续续就有走的，等到八十年代初大批知青返城那会儿，有的人甚至成了家都全然不顾只身而回，最晚的也不过干到退休就全家迁走了。现在环顾四周，剩下的可能也只有长山了。回想当初成群结队纷至沓来，再看一看如今只见背影，没有来人，日暮西山，空留感叹。

四、人生总结

周长山膝下有两个孩子，一个守在身边成了二代矿工，一个据相关政策返回天津落户就业。现在他已近古稀之年，回顾人生路，一步步走过来充满艰辛。在闲暇时，他喜欢看书、写笔记、听歌和下象棋，这几样成了他退休生活里的主旋律。例如他特别喜欢看梁晓声和叶辛的小说，捧着《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雪城》《蹉跎岁月》《孽债》等知青题材的小说一遍一遍赏读，跟着情节感叹和落泪……看着看着，每当情绪上来的时候就写点东西，抒发一下情感。这些故事里仿佛也有他的过往，故事里所发生的事他似乎感同身受。前些年，李春波凭借一首《小芳》在歌坛火了，于是长山把专辑买回来，有空就边听边唱，里面的《呼儿嘿呦》《知识青年》《谁能告诉我》等歌曲他百听不厌。另外，长山还喜欢下象棋，但跟别人对弈的时候从不让卒子过河，因为在他的心里有阴影，害怕往前一步越了界就无路可退了。

这世间的事情有时候回想起来挺有意思，那一次徒步去延安可能是长山之后人生旅程的一次预演，原本遥不可及的目标，皆因上天眷顾，竟然凭着决心和意志，凭着一双大脚板，把愿望实现了。虽然历经磨难，比走捷径要费力得多，但关键是目的达到了而且最终还能回过头重来……后来所遇到的就没那么简单了，原本就没有任何依靠，再没有什么运气，就算再能坚持、再能忍耐也是于事无补，达不成所愿的。如同原本飘在天上的一朵云彩，正是自由自在的时候，突然遇到一股狂风，就此被裹进旋涡变成雨滴，无奈地坠入尘土再无影踪。而恰恰也是因为风骤起，有些原本是地上的尘土却因此卷入空中远走高飞。这也许就是宿命，一切缘来如此。     
   

  （完）

注：1. 本文描述灵泉煤矿职工俱乐部方面的内容由林庆江提供

2. 本文图片由周长山、新巴尔虎右旗博物馆、呼伦贝尔知青博客等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