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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中医世家(一)
2019.09.16 03:11
□张述宽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张凤岫(字竹堂)肖像。
 
前辈人的经验和心血是留给后辈的无价之宝。图为《张氏祖传方》封面。
 
张凤岫“泰和堂”中西药堂《张氏祖传方》内页药方。
 
1948年,青年时代的张边一。
 
上世纪四十年代末,青年时代的张边一(右一)与其兄长、外甥合影。
 
 
我是边城满洲里市的一名中医职业医生,毕业于内蒙古医学院中医系。曾在市中蒙医院工作,现自己创业,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中医门诊,号曰:“满洲里富华中医门诊部”。门诊业务开展得风生水起,在满洲里地区还有些名望,可谓是患者盈门,并时常有外地甚至俄罗斯、蒙古国患者前来就诊。我之所以有如此的医学作为,一是有着大学教育的基础和自己的不懈奋斗,再就是得益于我的中医世家背景。
亦医亦农 我的曾祖父张鸿文
说起我的中医世家,就从我的曾祖父说起吧。我的祖籍是山东省昌邑县北乡的一个叫做“张家寨”的小村庄,这个听上去有点像武侠小说里的地方其实是个很小的村子,全村都姓张,故名“张家寨”。我小时候曾在山东生活过一段时间,那个时候张家寨只有一百多户四百来口人。我的祖上就是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庄户人家,到了我高祖这一代的时候,已经是有着七八亩薄田的小康人家了,虽算不上富裕,倒也吃穿无忧。我高祖有两个儿子,长子张鸿文,次子张鸿周,张鸿文便是我的曾祖父。我曾祖父哥俩自小都很乖巧懂事,是街坊四邻夸赞的好孩子,尤其是我曾祖父张鸿文更显得聪明伶俐、好学上进,见到什么一学就会,在家乡念了三年私塾,学得快、记得牢,深受先生器重。那时候我高祖父作为一个农民,还不敢对孩子的前途有什么奢望,就想着让孩子学点手艺,以后不至于在土坷垃里刨食。学什么呢,家里人首先想到了木匠、铁匠、泥瓦匠,好歹让孩子学门手艺,艺多不压身。正当家里准备送孩子学手艺的当口,我们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来串门儿了。可能是命运的安排吧,听说孩子这样聪敏好学,又少小懂事,这个远房亲戚便说:“别学什么木匠、瓦匠了,可惜孩子这天分了,我认识一位老中医很有名气,送到他那里当个学徒吧,将来学成了背个药箱当个郎中挺好的。”全家人一听也都非常高兴,就这样便决定让我的曾祖父张鸿文去学中医。
没过几天,这个远房亲戚便风风火火地赶到我们张家,说一切都安排好了,可以去当学徒。后来听说那位老先生平时对收徒弟很挑剔,也许是缘分吧,听了介绍竟二话没说就收下了我的曾祖父。于是在离家三十多里地以外的昌邑南乡,我曾祖父开始了学徒生涯,也从此拉开了我们家中医世家的序幕。
那个年代,学徒规矩大,三年内只管饭不开工钱,刚去的时候也不教你东西,而是在医馆里打杂。我曾祖父去的那家医馆很有名气,老先生的祖上还出过一位御医,所以慕名而来的病人很多。那个时候没有别的交通工具,来就诊的重病号要么骑马、骑驴,要么坐牛车、马车、人力车,所以医馆真可谓是门前熙攘车马喧。在这个医馆学徒的弟子有几个,老先生对徒弟要求很高,不是学医的料任你怎么请求也很难留下。我曾祖父张鸿文勤快聪明,眼里有活儿,很得先生赏识,先生带了几年的徒弟没学会、没背下来的如《汤头歌》《药性赋》等,他都偷偷地学会了,因此先生对这个来自北乡的少年甚是喜欢。打杂的活儿干了没几个月,便让他跟师学习了。当时在医馆学习的一个师兄叫许督元,是先生的外甥,学的尤其扎实,他也特别照顾我曾祖父。在先生的教授和师兄的带领下,我曾祖父进步很快,慢慢地他都能帮着先生抄写药方了,先生也非常看好他,曾说过这个张姓徒弟将来必成大器。眼看着我曾祖父就要在中医领域有所发展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真是命运捉弄人呀,曾祖父的学医生涯就此停了下来。
事情是这样的,张家虽然家境尚可,但不算殷实,我高祖父作为家里的壮劳力,又是个好庄稼把式,把地里的活儿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然农忙的时候也雇个短工什么的,但家里的活儿全靠我高祖父操持。这一年秋天,高祖父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被受惊的牛连人带车拖出去了半里地,虽然勉强保住了性命,但却落下了残疾,地里的活儿干不了了。对于庄户人家来说,这个打击如晴天霹雳,这时候我曾祖父弟弟张鸿周刚满10岁,根本干不了农活儿,家里思忖再三,还是把已经15岁了的我曾祖父张鸿文叫了回来。
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含泪告别了恩师,这时候曾祖父到医馆还不到两年时间。临走时先生送给了他三本书:《药性赋》《汤头歌》《伤寒杂病论》,这三本书后来成为了我们家的传家宝。回到家乡以后,曾祖父张鸿文还显稚嫩的肩膀就不得不挑起养家的重担,在父亲的指点下,领着年幼的弟弟把家里、地里的活儿打理得有模有样。这期间他也没有扔下学了两年的中医,一有空就钻研医书,并试着给乡亲们看病。开始人们对他这个毛头小伙子并不太信任,但经过他治疗的病人还真有效果,渐渐地我曾祖父便有了些名气,之后他便更加努力地自学,不断地实践,成为了一名亦医亦农的乡村郎中。再以后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按下不表。
一生传奇的名医 我的祖父张凤岫
我曾祖父张鸿文育有二子,长子张凤鸣,次子张凤岫,兄弟二人相差十岁,张凤岫便是我的祖父。我祖父张凤岫少年时,其长兄张凤鸣已是一个能顶家过日子的大小伙子了。由于哥哥立事早,作为弟弟的我祖父便不用过早操持家务和干农活儿,加上私塾先生十分看好聪明好学而又踏实稳重的这位张家少年郎,便建议我曾祖父让孩子多念几年书,将来说不定能考个功名。张家人对先生的话很是信服,就这样大哥张凤鸣管理家业,我祖父张凤岫便念了九年私塾。就在一家人热切地盼望着我祖父能读好圣贤书去考功名光宗耀祖的时候,他却喜欢上了父亲的那几本医书,可能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吧,他读起医书来便爱不释手。一开始我曾祖父以为儿子只是一时兴起,也没有多加理会,谁知道他看起医书来一发不可收,到了废寝忘食、手不释卷的地步,渐渐地他对医学知识的了解已超过了其父亲,没用多久他便把父亲的那些本事都学会了。慢慢地他先是帮父亲诊病,后来干脆像模像样地给别人看起病来,就这样,我祖父在还没成年的时候就成了一名有一定知名度的中医先生了。我曾祖父一看这二儿子还真是块学医的料,那就学医吧,本来祖祖辈辈也没出过一个当官的,考功名哪那么容易呀。学医也有一个现实的问题,我曾祖父觉得自己的本事就那么大,也教不了孩子,再者家里就那么三本医书,儿子已经学透了。过去有句古语“秀才学医,如笼里捉鸡”,意思是说有文化底蕴的人学医容易,因为中医书籍都很深奥,没有文化看不懂。我祖父学中医入门儿这么快,跟他这九年私塾的功底是分不开的,这也为他后来成就一番事业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看着儿子对医学知识的渴望和对目前状况的不满足,我曾祖父突然想起了当年和他一起学医的许督元先生。许先生家本是世代中医,为了摒弃门户之见,具有远见卓识的父亲让他到舅父家学了两年,以便博采众长,兼收并蓄。当年我曾祖父和他在一起学医时,许督元先生已经是满腹经纶的中医成手了,后来听说许先生成了一代名医。据说许先生在北平开医馆,我曾祖父便写书信一封,让我祖父按照打听来的地址去北平找那位德高望重的许世伯学习深造,谁知道到了北平却扑了个空,许先生全家迁居奉天了。
在北平,我祖父一时半会儿没打听到许先生的新住址,也不便追去奉天,回山东又不甘心。噢,对了,这时候我的祖父张凤岫先生已经成婚,夫人是其嫂子从娘家介绍来的。那个年代女人都没有大名,在娘家叫小名,到了婆家就称××氏,有了孩子就叫做××他娘。我的祖母,就叫她张李氏吧。李氏夫人心灵手巧,做的一手好针线活儿,尤其是绣花、剪纸那更是一绝,后来成了远近闻名的剪纸艺人。别人剪纸都有现成的样子照着剪,我祖母剪纸多是在创作,剪出的花、鸟、鱼、虫活灵活现。过去农村娶媳妇都要糊佳房,用花纸糊好墙壁和顶棚后,要剪一些象征吉祥、喜庆的图案如祥云、蝴蝶之类的纸花来装饰,我祖母便成了远近有名的剪纸“大师”,整天为这事忙得不可开交。我祖母人品也是极好的,为人低调、贤惠,在家人的印象里,她从没有过张家长李家短地说过别人,对丈夫的事情一概支持。我祖父在北平寻师遇阻后也很想回家,此时,我大伯父已经出生了,他也想过回家过“七八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静日子,但是对医学的热爱和不甘平庸的劲头让他在北平留了下来。先是找了一家药铺给人家打工抓药,后来成了一家医馆的坐堂医生。他一有空就四处打听许先生的下落,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终于在一个许先生的老朋友那里打听到了许督元先生在奉天的地址,这已经是我祖父离家十几年的事情了。这期间他也回过家,这时候操劳一生的曾祖父已经过世了,祖父的大哥张凤鸣操持着家,把家经营得妥妥贴贴。他可是个过日子的好手,素以节俭著称,传说当年我们家一两香油吃一年,最后变成二两了,这是因为不舍得吃,只有拌咸菜的时候先把筷子沾一下水,再去沾一下香油,然后拌菜,水进了香油里,结果年底成了二两了。当然这只是玩笑话,家里人背后都戏称凤鸣公为“细牛毛”,可见他是一个勒紧裤带过日子的人。我大祖父和我祖父始终没有分家,这也让我祖父在外闯荡少了些许牵挂,我大祖父只有一个女儿,我这位姑母与我伯父、我父亲就像亲姐弟一样。
公元1927年,我祖父的二儿子出生,也就是我的父亲,取名张景福,后来在满洲里用的是他的字:张边一。我父亲日后在满洲里地区成为了远近知名的中医,并且在扎赉诺尔区当了三十多年的中医院院长,这是后话,容后再叙。
我父亲尚在孕育中的时候,我祖父便几经波折来到了奉天,此时正是军阀混战的时期,当时东三省是张作霖的地盘。我祖父到了奉天,按事先打听到的地址去找许督元先生,结果又扑了个空,此时带的钱已所剩无几了。天无绝人之路,正赶上东北军招兵,当时我祖父已经快40岁了,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便去了招兵处。招兵的小军官看到一位文质彬彬的先生来应招,又听说有文化还懂医术,感觉自己做不了主,便把情况上报了。过了些时间,一位团职军官接待了我祖父,了解了具体情况后便招他入了伍,当上了军医官,后来又晋升为高级军医官。
参加了东北军后解决了吃、住问题,我祖父始终没有放弃寻找许督元先生。他牢记着自己来奉天的目的,经过了一年多的寻找,终于见到了日思夜盼的许督元大医。但见面后眼前的情景却让我祖父很是惊讶,只见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一间破旧的小房子里,甚是可怜,眼前的情形和他心目中的大名医怎么也画不上等号呀。
原来,许大医在北平行医很是风光,来到奉天也开了自己的医馆,医道、医术有口皆碑,患者盈门。可天不遂人愿,许先生有两个儿子,生得眉清目秀、风流倜傥,真是人见人爱,许先生也满心希望这两个儿子能继承自己的中医事业。可没想到这两个儿子从小就不爱读书,整天游手好闲、惹事生非,把许先生气得没办法。后来这两个儿子又相继染上了吸食大烟的毛病,谁都知道抽大烟可是个无底洞,任你是万贯家财也不经败,就这样两个儿子把许先生多年积攒下来的存款、房产乃至整个家业败了个精光。再后来两个儿子相继死去,许先生连气带病竟一病不起,老两口在所剩的破房里勉强了度余生。我祖父与许世伯相见后两人抱头痛哭、感慨万千。
就这样,我祖父在部队行医之余便担负起了照顾许先生老两口的重担,许先生在他的照顾下身体渐渐有了起色,之后便把毕生所学、所长、所知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我祖父。在许先生的指点和教授下,我祖父的医术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也可以说是质的飞跃。有时候就是这样,一门手艺不管是什么行业都有其诀窍,这诀窍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明白人一指点你觉得挺简单,但可能是你穷极一生都摸索不到的。许先生这样毫无保留地教我祖父,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家里已后继无人,中医事业没人继承,另一方面是真心欣赏这位师弟家的后生,内心充满着羡慕,希望这位世侄能把中医事业发扬光大。我祖父也是知恩图报的人,对许先生像父亲一样敬重,千方百计照顾他们的生活,并雇了佣人伺候他们,最后是我祖父为两位老人养老送终的。后来我祖父经常说:“我们老张家是继承了老许家的家学和脉法,没有许先生的教诲就没有我们老张家的今天,以后我们家的后人决不能忘了这份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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